北大校长念了别字,遂为天下笑。在周年校庆典仪上将“鸿鹄”念成“鸿浩”,不免让“燕雀”们惊呆。各路段子手更是纷纷神补刀,在这个无趣的时代,能以一字而娱乐天下,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算是功德。
好在“吾道不孤”,人大校长曾误用“七月流火”,清华校长曾错认“瓠离分裂”,现在再加上北大,可见,三人行,必有我师竟是骗人的,必有错字倒成了实践检验出的真理。
其实,就每个人而言,扪心自问,都难免会误读几个别字的。但唯名牌大学校长或高级领导念了别字会轰动,一是因为“当众”,一般草民当不了众,上不了台。最多是论道于酒桌,指点于斗室,再错上九天的别字也流传不远,这于个人是不幸,于别字却算万幸。
二是因为迷信,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名牌大学校长一定是学贯中西,无所不通,大领导一定高瞻远瞩,大智大慧。其实,古今中外,才不配位,比比皆是。
《左传》中曹刿论战,其乡人就有这种迷信,所以会说“肉食者谋之”,曹刿看得就很透:“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千年已过,仍是乡人多,而曹刿少,奈何。
所以,如果因其为北大校长,就认定他一定不会读错任何字,这也可能是我们自己想多了。这位校长在事后为此道歉,并直言“你们的校长并非完人”,其实也有这个意思在内。
另一种迷信则是想当然地认为,成功者必得道。在以前,一人得道,鸡犬是可以升天的。在如今,则是语录可以成经。
一些鸡汤励志名言,只要冒名马云岩松化腾,人们一样甘之如饴,奉为信条。这些山寨货自不必说,只需看近年来,各路精英成功人士又在各类讲坛典仪上说过多少瞎话*话,就可知道,只念错几个别字简直就算清流了。
只不过错别字属硬伤,没有兜圈子的余地,辨别起来又容易,只好当众被捉住。而那些瞎话*话身段柔软,进退自如,不仅能闪亮登场,而且收获如雷掌声。
错一字而能使天下耿耿于怀,而那些连篇的瞎话*话,千百字都字字皆谬,却依然能得天下赞。古语中有“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古今对照,果然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
除了对别字校长们的各种脑洞大开的段子外,也有严肃者,从别字中找出了大义。那就是反映出如今高校的官僚化、衙门化之弊端,高校校长们徒有官僚级别,而不学无术之大病。
这些问题也算是经典老问题了,也的确都存在。但如果以校长念不念错别字为判断依据,则更像是另一种“文字狱”。因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并不明确,难道校长没当众念过别字的大学就一定没这些毛病么?似乎也不尽然。
虽然我们很相信见微可以知著,窥一斑可知全豹,但也要当心窥出古怪。例如,看到“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死盯着“清”字看,就看出了反清,看出了大逆不道。
恕我孤陋,对于这些别字校长们的学术水准,学问高低的确不知道,但以念不念别字来作全面的判断却显得武断。
曾看过鲁迅先生的手稿,里面错别字也不少,但好在公开发表,自有校对。由于鲁迅先生自有其作品证明了自己的水平,所以,那些别字不过是趣闻,为名人添了鲜活生动。鲁迅先生是搞文学的大家,更是古文功底深厚的顶级高手,行文却仍不免有别字之累。
而看今天的这几位别字校长,几乎全是栽在了古文上,所以,最多只能说他们在古文方面的学术素养和学术水平不敢恭维。
而如今的很多大学校长,本就是理工科出身,既便是文科,其中专业领域众多,古汉语和古典文学也只是其中一小类。如果仅以一二古文别字就推理出该校长不学无术乃至尸位素餐,未免过于上纲上线。
昔日连战访问厦门大学,当场题字“泱泱大学止至善,巍巍黉宫立东南”。这个“黉”字就相当坑爹,不知读者老爷如何,反正我是读不出来,后来查了一下,才知道读作“红”。而厦大的校长当场硬着头皮读成了“皇”,结果可想而知。这位校长是学法律专业出身,对他,我其实是相当同情。如换了我,肯定耍滑头,会怒赞字写得太好,但打死我都不会念出来。
的确,“鸿鹄”也好,“七月流火”也罢,都是中学语文课本里的知识,但很多错别字都是中学时即错,以后竟成习惯,有些甚至到老都难改,这并非特例,很多人也都自有体会。
看到这儿,你一定认为我是在为这些校座们文过饰非,粉饰补台。其实这很冤枉,我只是觉得很多脉把得不准,膏药也贴错了地方。
在各类堂皇之处,当众念了别字,怎么说都算得上是事故。但分析事故原因,他们真正的毛病其实却在于另外两个,一是态度,以校长之尊,登临高台,宣教于众人,对讲稿的内容字句,无论是否自撰,理应备足功课。这是对听众起码的尊重,更是对自己和学校声誉的起码珍视。
第二个毛病在于话风不正,这种不正其实近年来已成风气,具体表现为,尤好在讲话中引经据典,以示博学,以显高雅。本来好好的一句话,非要生拉几个典故来配,或是强插古诗句来铺排,让满篇讲稿每一段落都活像绑匪,硬是要绑古文的票。尤其是大学校长们的讲话,似乎一篇讲话里,如果没了典故诗文的站台,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为那该显得多没文化呐。
其实大道至简,真正自己有料有文化的反而会降维。看先秦诸子,思想深刻,但说出来都是生动的寓言小故事,一部《论语》,干脆就是和弟子话家常。他们是生怕普通人听不懂。我们现在倒好,是生怕普通人听得懂,觉得连他们都听得懂就很没范儿。这份娇柔加造作才是可诛。
例如在此事中,直接说“立远大志向”就挺好,又何必非要“鸿浩”一下,完全可以不关它鸟事么。
民国一代文化人,因为吃足了旧文化的苦,所以对其深恶痛绝,以至鲁迅还说出了“不读古书”的气话。而今人离得远,已无那种切肤之痛,回望过去,又觉得那是好风光,便要在话风里以古为荣,甚至不惜把一些作古的死汉字起尸还*,镶在文中,嵌在话里,以作装饰。
当年六朝拽骈文,唐代的韩柳就要起来反对。孔已己以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自傲,作家就要数落。可见有话不好好说也是一种老毛病,要批评。
当然也有真正古文功底深厚的大家,偶有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贴切准确,举重若轻,倒也自有一份雍容潇洒。但大家珍稀如熊猫,更多的是一些没有金刚钻,却也要硬揽瓷器活的蛮干家,所以经常就要砸碗砸锅。
据说此事过后,很多人立刻整理出一些诸如《大学校长和领导最容易读错的字》之类的贴子,这当然相当贴心。其实,大学校长和领导们要避免在公开讲话中如此出乖露丑可能并不需要如此费事,以我看,两招就可,即:端正态度,好好说话,不过如此。
老边